原崇實中學校宿舍樓。江山 攝

杜潤拴站在原崇實中學校門口。江山 攝

原崇實中學實驗室。江山 攝

　　7年后，杜潤拴還是沒有走出肺結核的陰影。

　　他曾是山西省原平市民辦學?！俺鐚崒W校（又稱‘崇實中學’）”的董事長兼校長。2012年5月，這所學校出現(xiàn)了肺結核疫情。截至2012年12月，該校累計發(fā)現(xiàn)198例疑似肺結核病患者。

　　2013年7月，疫情結束半年后，杜潤拴及家人被刑拘。2014年4月，杜潤拴因“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被原平市人民法院一審判處有期徒刑3年；犯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并處沒收財產人民幣2萬元。辦了14年的崇實學校也被關停，3000多名學生、教職工被遣散。

　　杜潤拴自稱，疫情發(fā)生后，“一切都是按照程序來執(zhí)行的”。他搞不明白，這場在多份文件中被定性為“公共衛(wèi)生事件”的傳染病疫情，為什么會為他安上“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的罪名。

　　7年來杜潤拴一直在上訴。今年已78歲的他，頭禿了大半，一條腿也慢慢不好使了。他希望了解清楚的是，肺結核疫情應該由誰承擔責任，還有自己當年支付的200多萬元治療費用，究竟應該由誰承擔。這些問題他至今未得到一個明確的答復。

　　在一審判決后，杜潤拴曾經3次提起上訴。案件經過原平市人民法院3次審理，仍維持對其犯“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的原判。2019年10月10日，對于杜潤拴提起的最新申訴，忻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以“原裁判認定事實不清”撤銷了此前對此案的刑事判決，并發(fā)回原平市人民法院重新審判。目前此案開庭時間尚未明確。

　　校長是否應為肺結核疫情負刑事責任？

　　在杜潤拴的印象中，刑拘來得十分突然。2013年6月，學校放暑假后，他從北京看病回來，突然被原平市公安局刑事拘留。同時被公安機關帶走的還有在崇實中學幫助辦學的杜潤拴的大兒子李勇、二兒媳趙東霞和女兒杜詠梅。

　　在被刑拘期間，他聽說，自己一手創(chuàng)辦的崇實學校被關停了。

　　這所民辦學校坐落在原平市崞陽鎮(zhèn)，在當?shù)匾颉肮芾韲栏瘛毙∮忻麣?，小學部和中學部共約3000名學生，均采取封閉式管理。除九年制班級外，還有幾個補習班，其中不少慕名前來的外縣學生。一些名聲響亮的老師班里能塞進60-70人。

　　據(jù)他回憶，2012年5月14日，學校一名班主任向他報告，班里有學生疑似感染肺結核，他們去和校醫(yī)商量，隨即上報疾控中心，配合教育局、衛(wèi)生局開展防控工作。

　　第二天，原平市疾控中心主任王新華接到教育局通知，確定有5例結核病病例均出自崇實中學。

　　王新華回憶，學校是傳染病防控的重點，平時疾控中心都會十分重視。但5月在醫(yī)院就診的幾名結核病患者在登記時，都沒有如實反映自己是崇實學校的學生，“有的寫成‘等實中學’，有的填寫電話是空號”。

　　原平市衛(wèi)生局、教育局的相關人員立即趕去崇實學校。根據(jù)《學校結核病防控工作規(guī)范》，共為453名師生和39名食堂炊管人員做了PPD試驗（結核菌素實驗），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補習班的學生PPD強陽性很高，有21例疑似肺結核患者，于是連夜去向衛(wèi)生局領導作匯報，組織醫(yī)療隊進駐學校。

　　5月18日上午，原平市教育局、衛(wèi)生局隨即在學校召集學校全體員工大會，決定從當天下午開始崇實學校全校師生放假，利用兩天半的時間對學校教學樓通道、水房、宿舍等公共場所徹底消毒、通風。

　　3天后，原平市成立了崇實中學結核病疫情防控領導組，由時任原平市衛(wèi)生局局長李海軍擔任組長，主要負責控制這場肺結核疫情。

　　這場肺結核疫情持續(xù)了大半年，感染人數(shù)不斷增加。據(jù)公開文件，截至7月19日，該校累計發(fā)現(xiàn)23例結核病患者；截至9月3日，確診結核病患者達到63人。這一數(shù)字直到當年12月才穩(wěn)定下來，這時，這所學校可疑臨床表現(xiàn)者達到198人，未發(fā)現(xiàn)新的肺結核患者。

　　在杜潤拴看來，到他被刑拘的時候，風波已過半年，事態(tài)已算基本平息。

　　在起訴書中，原平市人民檢察院稱：“2005年至今崇實學校配套設施一直不符合國家相關規(guī)定，原平教育局多次下達整改通知書，但被告人杜潤拴和李勇從未認真執(zhí)行整改意見……”

　　另外，原平市人民檢察院的起訴書中還寫道，“2012年5月份，原平市崇實學校陸續(xù)發(fā)生結核病疫情，由于該校班容量長期超標，人員擁擠，通風條件較差，造成疫情蔓延擴散。截止（至）2012年12月份累計發(fā)現(xiàn)可疑臨床表現(xiàn)者198人，已確認結核病患者104人，其中重傷6人，輕傷7人，81名學生休學一年，疫情發(fā)生后100多名家長多次到省、市及國家計生委等地上訪，造成惡劣社會影響，直接經濟損失5492390元。”

　　在2014年法院作出第一次判決后，杜潤拴3次提起上訴。2016年5月，山西省忻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終審判決，判處被告人杜潤拴犯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另一項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名被撤銷。

　　2012年7月，杜潤拴的二兒子杜永聰代表崇實中學和王新華參加了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結核病預防控制中心組織的“學校結核病疫情分析研討會”，在那場會議發(fā)布的《調查報告》對疫情進行分析時，稱因“同一學期內，短期內出現(xiàn)23例病人，其中肺結核18例”；“班級聚集性和宿舍聚集性明顯”，根據(jù)《學校結核病防控工作規(guī)范（試行）》，判定為一起學校結核病公共衛(wèi)生事件。在會上全國有5所學校因發(fā)生和崇實中學相似的情況作了報告。

　　杜潤拴的辯護律師認為，根據(jù)《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應急條例》，“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應由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衛(wèi)生行政主管部門，具體負責組織突發(fā)事件的調查、控制和醫(yī)療救治工作”?！肮残l(wèi)生事件不是責任事故，學校不是主要責任主體，校長不應是賠償義務主體?！?/p>

　　對此，中央財經大學法學院講師簡愛告訴記者，根據(jù)刑法138條關于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的規(guī)定，如果直接責任人員履行了報告義務或采取了相應措施，那么就不構成本罪；反之，如果未及時上報、拖延隱瞞而導致了重大傷亡事故的，根據(jù)刑法應對直接責任人員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就犯罪主體而言，校長作為學校行政部門的負責人，且對校內教學設施情況和疾病預防和發(fā)生具有核查、上報之責，因此可成為本罪的“直接責任人員”。

　　中國法學會法律文書學研究會名譽會長張泗漢教授認為，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的原意是明知校舍、包括教育教學設施存在重大隱患，不及時報告，不及時采取措施，結果導致人員重大傷亡。但目前沒有證據(jù)說校舍存在安全隱患，結核病不是因為校舍不安全因素造成的，兩者之間沒有必然的因果關系。

　　在一審判決中，判定杜潤拴犯“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的主要依據(jù)之一是忻州市公安局司法鑒定中心出具的6份重傷鑒定文書，被鑒定對象均為崇實學校的患病學生。

　　杜潤拴對這些鑒定文書提出質疑。其中在一名女孩的鑒定文書中，專家會診意見認為“前期手術與結核感染有因果關系”。但他當時查詢該學生病歷顯示，當年5月她因突發(fā)闌尾炎進行了闌尾切除手術，當時醫(yī)院的肺結項目檢查并未發(fā)現(xiàn)她患結核病，直到當年8月30日才發(fā)現(xiàn)首次患病。

　　對此，記者聯(lián)系了忻州市公安局，該局刑事技術處法醫(yī)的答復為：根據(jù)2013年8月29日至31日專家會診意見，出具了鑒定文書，對14名學生的身體損害情況作出了鑒定。鑒定的主要依據(jù)為：第一，辦案部門確定該起事件為刑事案件；第二，刑事案件中對于造成十幾名學生身體器官遺留中度或重度功能障礙的后果，需要進行鑒定；第三，肺結核病為結核菌傳播，符合鑒定條款中生物性損傷致人體組織、器官結構輕度或重損傷或者部分功能障礙或嚴重障礙的比照條款。

　　對此，簡愛表示，當事人如果對人民法院委托的鑒定部門作出的鑒定結論有異議申請重新鑒定，要求被告人和辯護人在庭審質證中提出質疑。

　　目前，杜潤拴已向法院申請重新鑒定，但法院尚未對是否同意調取病歷、是否同意重新鑒定、是否同意鑒定人出庭作證作出正式回應。

　　哪方應為肺結核疫情埋單

　　杜潤拴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在肺結核疫情擴散期間，他組織過學校班主任去醫(yī)院、患病學生家里探望，還給部分家庭500元左右的慰問金。此前在對全校師生進行肺結核篩查時，疫情檢查費用共48240元，也由學校支付。學校還曾給部分患病學生的家長出借了一筆款項，如今只留下了一堆借條，前后加起來也有25萬多元。

　　原平市教育科技局時任紀檢組長李萬軍告訴記者，崇實學校拿過的那些錢，后期已經滿足不了家長們看病的需求。最后原平市政府花了大約三四千萬元，“全市各部門各單位都進行了投資”，才讓事態(tài)基本平息。

　　在2012年這場肺結核事件爆發(fā)后，李萬軍接手了這件事的善后工作。他回憶，當他參與時，患病學生家長對此事的處理不滿。為了滿足家長的要求，曾經出現(xiàn)過一段混亂的情況，“他們什么時候要看病，拿多少錢，都給他拿，打個條子就能拿錢”。原平市政府成立了一個“善后辦”，讓家長到醫(yī)院統(tǒng)一看病，由政府統(tǒng)一報銷，才慢慢規(guī)范了。

　　在杜潤拴收集到的一份《崇實中學肺結核患者信息統(tǒng)計表（211例）》的名單里，詳細列出了當時患病學生、家長、炊事員、教育局負責通知的干部等治療情況和衛(wèi)生局、教育局、善后辦付費情況。表格顯示，從2012年5月至2013年12月，共有211例肺結核患者登記在冊，但表格并不完整，只顯示部分人領到了教育局或善后辦的撫慰金，其中有登記的補償金額最多的患者得到了26萬余元。

　　一名要求匿名的學生家長告訴記者，他的孩子當時被查出結核性腦膜炎，屬于比較嚴重的情況。前后進行腰穿16次，后來去北京就醫(yī)，為此休學了兩年，他們前后花費的醫(yī)療費用大約20萬元。他不愿回憶這筆費用由誰支付，“這件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已經得到補償了，不想再回憶，想起來鬧心得很”。

　　希望擺脫這場肺結核的陰影

　　杜潤拴回憶，校園里的疫情到2013年春才慢慢平息。雖然部分患病學生家長依然在向政府反映問題，但學校已慢慢步回正軌。

　　當年5月，崇實中學仍在正常招生。杜潤拴說，因為2013年學校中考成績不錯，他們招到了500多名學生，并向他們收取了部分學費和宿食費。

　　但他們等來的不是新一學年的開學人潮，而是被吊銷辦學許可證的通知和自己的牢獄之災。

　　在李萬軍看來，學校在疫情暴發(fā)第二年的突然關停，與時任忻州市委書記董洪運接待一批上訪家長有關。

　　在當?shù)孛襟w《忻州日報》2013年7月3日的報紙中，記載了董洪運對此事件提出的五點意見，包括“立即啟動調查問責機制，對這起重大的公共衛(wèi)生事件要一查到底、嚴肅問責”“對崇實中學校舍容量、衛(wèi)生管理等各方面辦學條件不達標的問題，原平市政府要責成教育行政部門按照有關規(guī)定和要求進行嚴格檢查，督促學校徹底整改，限期讓其達到規(guī)定標準和要求”。

　　李萬軍告訴記者，2012年8月原平市教育局曾向崇實學校發(fā)布文件，“責令該校今年停止招生”。那份文件給出的理由是，“2012年5月10日-6月5日，我局對全市民辦學校統(tǒng)一進行了2011年度年檢評估，根據(jù)年檢評估得分匯總結果及崇實中學發(fā)生肺結核傳染病事態(tài)發(fā)展狀況，經原平市教育局局務會研究，崇實學校定為不合格學校?！?/p>

　　對于“停止招生”的建議，杜潤拴認為只要整改完成就沒有太大問題。李萬軍也承認，盡管教育局發(fā)出“停止招生”的通知，他們當時的主要目標還是敦促崇實中學積極整改，早日恢復辦學，“因為如果不繼續(xù)辦的話，學生去哪兒？老師怎么找呀？”

　　當時在學校管理后勤的李勇回憶，在教育局的監(jiān)督下，他們整修了不少地方，比如在水泥地面貼上防滑墊、購買消毒器械等，前后花費了約200萬元。在第二個學期開學前，李勇還應教育局的要求將“辦學啟動資金”310萬元轉入教育局的賬戶。在他看來，這意味著教育局批過了他們的整修，辦學依然能正常進行。

　　目前記者聯(lián)系原平市公安局、檢察院了解關于此事的具體情況，均未得到明確答復。

　　在這次肺結核事件中，受到牽連的不只有杜潤拴一家，李萬軍告訴記者，在忻州市紀檢委介入調查后，23個教育局、衛(wèi)生局的相關負責人被免職或受到相應處分。

　　6年來，杜潤拴很少回到這個自己一手建起的學校。如今校園各處長滿了荒草，教室門上貼的封條都已在風雨中剝落，一些寢室門上的玻璃窗還貼著當時住宿學生花名表，字跡已經褪色。只有當年學校的保安隊隊長受杜家人之托依然守著學校。

　　一些當時患肺結核的學生，也在這兩年陸續(xù)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許多家長已不愿回憶起那場肺結核事件，一些家長告訴記者，孩子至今仍然沒法擺脫肺結核的陰影，身體一旦有些小毛病，他們就擔心害怕。有的孩子至今不敢告訴學校、工作單位自己曾患過肺結核的事實，“怕被別人看不起”。

　　杜潤拴還在為這場官司奔走，希望能有朝一日能擺脫這場肺結核的陰影，繼續(xù)他的民辦教育事業(yè)。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江山文并攝 來源：中國青年報